叶落无声
文/王新文
他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,平时佝偻的身子伸展开是那么高大。红润的脸庞上无序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褐斑,长长的白眉下双眼紧闭,好似睡着了那么安详......
这是那个让我从小期盼、能从远方带来希望的至亲祖父吗?这是那个饱尝人生风雨、坎坷操劳一生的耄耋老人吗?这是那个曾经不屈服于命运、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家中长子吗?
这就是我的爷爷,一个让家人亲近尊敬又五味杂陈的先人......
他生于年北方农村一个生活还算宽裕的大户人家,在当时浓厚的封建礼教熏陶下,很早就首晓悌、习礼仪、讲道德、说仁义的家道,即使后来过继给本家大伯,也依然兼顾亲生父母及兄弟姐妹。
秉承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的古训和“女大三抱金砖”的习俗,他刚满十六岁就经父母包办与邻村的商家大女结婚。商家家境虽稍不及,但也是忠厚本分人家,长女又懂礼教、能吃苦、会干活,两家联姻也算般配。第二年,他有了儿子。尽管自己尚未弱冠,却不得不面对现实,早早地担负起生活的重担。
适逢华北全面解放、城市恢复生产急需用人之时,经同乡介绍,他来到天津一家作坊学徒打工。从偏远落后的乡野山村来到刚刚解放的现代都市,他眼界大开,原有的封建落后观念在打倒旧社会、建设新中国的潮流冲击下不断淡散,对现代生活的向往、对包办婚姻的不满都使他萌发出留在城市工作生活的愿望,并且这种愿望随着新中国婚姻自由的法规出台而日益强烈。
终于,他在回乡探亲之际向父母提出了离婚的念头,本就对儿媳妇小家小户、身高脚大、老实木讷、没眼色等小节不满的父母也未强拦,大三岁的原配更木然无措,只能顺受。于是他离了婚,返回天津后很快又成了家,实现从从农村到城市的转变。而对于原配的安置,他指望能够另嫁,孩子由父母先照看着;但原配信守“好女不嫁二夫”的妇道,也舍不得孩子出走改嫁,就继续带着孩子在他家另过,孤儿寡母,艰难度日,终生未再嫁。
多少年来,乡亲们对他的做法颇有微词,我们几个晚辈说起来,也免不了抱怨不该这样抛妻别子,否则我们就是天生的城里人了。当然其中有利己的考虑和调侃的意味,但更多的是对他的原配、我们奶奶不幸遭遇的怜惜,对他的儿子、我们父亲生活凄苦的同情。
他肯定为此也有过不安与愧疚,但青春的冲动不可挽回,况且他已人到中年,在天津还要养育三个孩子,又赶上国家三年自然灾荒,仅靠当时微薄的工资收入,生活也是十分紧张,甚至不得不把一个孩子送回老家抚养。
随着国家拨乱反正和孩子们长大成人,他在城市的生活状况有了很大改善,但农村的生活依旧贫困,父母已经年迈,儿子及弟、妹都已在农村成家,孩子多、负担重,还指望他能接济。作为长子、父亲与大哥,他深感对家人的亏欠,尽己所能孝敬父母、周济各家,为此退休后,也仍返聘到原单位工作,直到年近古稀、体衰多病后才不得真正退休。
他的经历,我是无法完整了解的。因为当我记事时,他已是花甲老人,往事大都零零碎碎听别人闲说,其中不可避免有臆想的成份和夸张的事实。而他毕竟身在外地,耳不闻,心不烦,安心走自己的路,以朴实的情感和无私的付出,实践着一个儿子、一个父亲、一个兄长的责任担当。而对隔辈的我们,尤其对我们几个孙子、孙女,更是充满了人之常情的关爱与呵护,使我们身在贫苦的农村,也有了对幸福的憧憬、对快乐的期盼......
他每次回来,总会带来当时在农村根本见不到的十八街麻花、耳朵眼炸糕、大白兔奶糖等外地特产,成了我向小伙伴们炫耀的稀罕物;他给成年的长孙买当时最流行的上海牌手表,给长大的长孙女买寄回当时最时髦的“飞鸽牌”自行车。若是在春节回来,那我就美上了天,腊月二十五一大早就招呼我“走,赶集买炮去!”乘兴而去,满载而归,鞭炮、摔炮、花炮、二踢脚.....啥都有,整个春节尽情地放,一改往年屈指可数的鞭炮拆散了抠抠缩缩放的窘状;大年初一早晨,还能收到他给的崭新的五角、一元的压岁钱......总之,他若回来,父母的脸上、我们的心中,都充满了欢悦和意气,全家如同离散的孤儿有了靠山,生活有了底气和希望。
在我高中毕业、考上军校那年,他已身衰体弱、步履蹒跚,再也不能长途跋涉回乡了。寒假里我专程拐到天津第一次去看望他,开门的那一刻,他看到我一身戎装,脸上堆满了欢笑,咧着大嘴却语焉不详“高高来了!”“好哇!好哇!”“去买十八街的麻花”......看着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却如此佝偻、原本爽朗的声音却如此含糊,我脸上虽然笑着,眼中却滚动着泪花......
随着我年龄增长、阅历增多,特别是从农村到城市的感触,对他的心路历程也越来越深入。“少年心事当拿云,谁念幽寒坐呜呃。”追求美好、幸福是人之常情,敢想敢做的人生总比逆来顺受的日子要充实、要精彩。爷爷在年轻时敢于冲破封建藩篱,追寻自由的婚姻和美好的生活,尽管在当时有过争议,但随着社会进步和观念解放,早已成为过眼烟云。而爷爷默默地以男人的果敢与担当,践行着一个儿子、一位父亲的责任与付出,劳其一生,苦其心境,一切任由旁人评说。
大千世界没有相同的叶,芸芸众生也蕴着不同的命。人生是一条单行线,前进的路上总不会尽善尽美,但遗憾的人生才更加珍惜、更有意义。爷爷在被岁月榨干青葱后,终至枯黄、凋零,以90岁的高龄走完了他平凡而坎坷的一生。叶落无声,经年有成,他的人生选择也许是最好的结果,毕竟他是当年老家同伴中最长寿的,而且现在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枝繁叶茂,生生繁衍在他奋斗过的土地上......